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侯府满门忠烈,不论男女,皆战死沙场,曾祖母说,这是我们李家人的命
镇北侯李家满门忠烈,不论男女,皆战死沙场。
曾祖母说,这就是我们李家人的命。
身为李家唯一的女儿,我自然也不例外。
成天穿着男装舞刀弄枪,混迹军营。
被六皇子退婚,被满京都嘲笑。
我也还是初衷不改,心心念念只求漠北长安宁。
可柳仲安却冲我展颜一笑:
“阿宁,他们都传小柳大人,有断袖之癖。”
1
城门高耸,满城富贵。
马车驶进京都,驶过石板铺就的平整街道。
坐不惯马车的我,掀起车帘看一眼,又放下。
看一眼,又放下。
秀鸾刀就躺在身侧,我下意识地握上冰凉的刀柄。
漠北雪夜的寒意顿时席卷而来。
父亲带着喘息的语声,挟着呼啸的北风响起:
“阿宁,对不住。漠北军不能落到奸人手中。”
一连串的长咳,中断了他的话。
他咳得弯了腰,像是这一身铮铮铁骨,终是要被现实压屈。
推开我欲替他拭血的手,他神色有些黯然。
“我的阿宁,本该是大漠长空的鹰呵……”
他语气里有慈爱,有不舍,也有九死不悔的坚定。
我懂。
他是我的父亲,也是漠北军的主帅。
是漠北十万百姓心目中的守护神。
我都懂。
回京联姻,跟横刀守关一样。
都是我身为李家女的责任。
关山难越,漠北的风沙啊,它吹不到京都。
这里是天子脚下,祥和富足,也波云诡谲。
这里的人,杀人不用刀,却又吃人不吐骨头。
就如眼前这狭小车厢,仿若精致的囚笼,载着我驶向富贵又逼仄的未来。
2
但我好像惆怅错了方向。
踏进镇北侯府的时候,我已至耄耋的曾祖母正按品大妆,准备进宫。
抹额束起她的苍苍白发,她头戴凤冠,手拄一根乌金龙头拐杖。
叫人不禁遥想她当年亲自挂帅,带着李家十二寡妇和十三岁的父亲一起出征漠北的勃勃英姿。
很飒,但也很惨。
那一战,打出了漠北的二十年安宁。
也打得镇北侯府连女主人都只剩下了曾祖母一个。
她亲自教养父亲,又在娘亲病逝后亲手养大了我。
她教我刀枪弓马,授我兵法韬略。
然后把十二岁的我送去了漠北,她说:
“我李家女儿,要晓得什么叫黄沙百战穿金甲!”
可如今,美人迟暮将军老,她眼里只剩下哀色:
“阿宁,严家这是欺我李家朝中无人啊!”
是啊,镇北侯府满门忠烈。
不论男女,皆尽战死在千里之外的漠北。
可不就是没人吗。
严家却不同。
他们外有权相烈火烹油,内有贵妃鲜花着锦。
但他们犹不知足,一直觊觎漠北兵权,想要我嫁严贵妃所出的六皇子为妃。
只因六皇子非长非嫡,没有实权武将支持,想登大宝总是欠了那么一点点。
父亲疼我,也不欲卷入夺嫡之争,一直不曾松口。
怎奈人力有时而穷,漠北冬天的酷寒,竟引发了他昔年肺腑的旧伤。
病情来势汹汹,军医说大概是挨不过这个寒冬。
如果没有严家觊觎,我唯一的兄长本可接过父亲帅印,继续一夫当关,守护十万漠北百姓。
就像一代又一代的李家男儿一样。
可惜没有如果。
壮志未酬的父亲只能允了联姻,让我回京完婚。
好保住我三万漠北军将士,不至于落入宦官出身,只会巧言令色,攀附权相的枢密使之手。
只是我们都没想到,严家不知从哪得了风声,竟猜到了父亲突然松口的原因。
就在我入城前的一刻,登门退亲。
3
眼前的曾祖母垂垂老矣,却犹自挺直了脊背。
她不怒自威的凤目因着年岁耷拉下来,竟凭空生出几分苍凉。
再也不能如幼时那般,令上房揭瓦的我胆战心惊。
我强忍住眼角酸涩,挤出一抹笑,跪了下来:
“老太君,与严家联姻本就是与虎谋皮。
“如今他们看轻李家,认为漠北军已是囊中之物。
“您再进宫,也不过是我们自取其辱。
“不如,另寻他法。”
她眼中浮起欣慰之色,转瞬又满是痛惜。
“好孩子,我如何不知。
“可你的亲事,往后便更难了。”
我笑了,这次笑得真心实意。
“老太君放心,阿宁值得更好的男子!”
连曾祖母都不知道。
我李北宁,其实志不在此。
4
六皇子很快定了户部尚书的长女为妃。
满京都的达官显贵,世家士族,都开始嘲笑我这个关外回来的武将之女。
只知舞刀弄枪,不知诗书礼仪。
终是难登皇室的大雅之堂。
也有替镇北侯府惋惜,错失了可能的后族机会。
若是成了后族,哪还用在边关苦熬。
哪还用搏命保富贵。
但镇北侯府哪有什么富贵!
曾祖母和父兄的俸禄,宫中的赏赐,大半都填了漠北军的军饷。
漠北苦寒,本朝又一向重文轻武。
若是只拿朝廷给的,将士们根本吃不好,穿不暖。
衣同袍,食同釜。
方有上下一心,令出如山倒。
这京都里的汲汲营营之辈,又如何能懂?
又何曾想懂。
所以,我必须得保住漠北军的帅印。
必须。
5
曾祖母说,曾祖父在时,曾与金陵柳家有大恩。
如今兵部柳尚书,便是他口中柳家小兄弟的幼子。
她命人寻出了尘封几十年的信物。
一枚上好的螭纹蝶形玉佩,通体洁白,莹润生辉。
百年书香门第的清贵之气扑面而来。
令我无端多了几分信心。
士大夫风骨,重逾千金,必是不惧权相气焰。
也必会懂我镇北侯府,一片铁血丹心!
6
柳府清雅,会客厅高悬“正己修身”。
柳尚书面有难色:“漠北军帅印归属,三衙和枢密院的意见,犹在兵部之上。
“此事事关重大,自有圣裁。世祖母不必忧心。”
话里的推脱之意实在太过明显。
曾祖母难掩失望,借低头抿茶平息情绪。
只是她一向很稳的手,突然显得颤颤巍巍,仿佛这不盈一握的小小茶盏,比她的一双流星锤还要重。
柳尚书见状,沉吟半刻,缓声道:
“老夫长孙柳伯元,去岁方中了二甲进士。
“若世伯母不弃,愿求李家女为媳。”
我虽不愿,却也不能在柳府就驳了曾祖母的心意。
不想花厅里的柳尚书长媳,比我更不情愿。
她亲热万分地握住我的手:
“阿宁教我看着好生亲切,竟像是上辈子就认识。
“老太君若是舍得,不如给我当了干女儿。”
曾祖母的脸色淡下来,凤目威严,冷声回绝:
“阿宁幼时重病,拜了九天娘娘为干亲方得平安。
“倒是无福消受你这番心意了。”
幼时重病是曾祖母胡诌,但拜了九天娘娘却不假。
只因我将星入命,七杀透干,命局不是大贵,就是大凶。
曾祖母亲自求到龙虎山,请张天师替我消灾解厄。
她视我这般如珠如宝,哪里受得了别人看不上我。
柳夫人亲热的笑脸险些挂不住,一时有些讪讪。
窗外,寒雨淅沥。
7
满怀希望而来,又一筹莫展而归。
冬雨寒急,柳府庭院的幽深小径,也已泥泞不堪。
穿过九曲回廊离开时,我第一次见到了柳仲安。
他眉宇间自带清霜,冲曾祖母深深一礼:
“晚辈柳怀之,现任户部郎中。
“镇北侯府忠烈勇毅,晚辈敬慕已久。
“但有能助,愿尽绵薄。”
淬了金的日光破云而出,雨歇初晴。
回廊转角处挺拔的翠竹,也仿佛染上了一篷清辉。
一如这景平五年的柳仲安。
8
曾祖母回府就病了。
我换上男装,每天跑三衙和枢密院打听消息。
没了曾祖母和她御赐龙头杖的撑腰,我算是领会了什么叫衙门难进。
一连数日,我竟是连大门都进不去。
只能守在门房赔笑脸,然后在落衙时分拉住某个和气的官员套近乎。
结果自是可想而知。
那日我从三衙出来时,斜阳将坠,晚霞浓烈似火。
站在人声鼎沸的京都街头,我一时竟有些茫然。
熟读四书五经,更精兵法韬略。
可它们都没有教我,要如何谋算人心,要如何在这波云诡谲的政局里,走出一着妙手。
我李北宁自负一身本事,在这天子脚下竟是毫无用武之地!
而柳仲安就在这漫天霞光中向我走来。
他一身素衣,落落而立,眉眼仿佛山水墨色染就。
“李兄,可有空与怀之喝一杯?”
9
他带我来到四时楼,点了一壶风曲酒。
就着雅间门外的曲声咿呀,他以指代笔,蘸着酒画下朝中格局。
他细细讲,我静静听。
柳仲安是柳家旁支,父母早亡,治学勤苦。
他的老师是已经致仕的范阁老。
范阁老当世大儒,胸怀经天纬地之才,一生光明磊落,刚直不阿。
只是不愿也不善党争,被严相一党排挤出京。
他告老还乡后,在金陵书院遇到了柳仲安。
柳仲安像极了年轻时的他,胸有经纬,志在济世。
更难得的是,因着幼年坎坷,看惯冷暖,柳仲安还有着与年岁不符的世事洞明与人情练达。
范阁老如获至宝,将满腹才学倾囊相授,也将自己的未尽之志,悉数托付给了他。
景平二年,柳仲安高中状元。
从此,躬身入局。
所以他将其中的关窍,条分缕析,讲得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
我听得频频点头。心头迷雾皆被他一一拨散,如这四时楼外的清风朗月。
尽数入怀。
直至三更鼓响,我方于镇北侯府门口与他作别。
他深揖一礼:
“李娘子但有所问,可遣人往安仁坊送信。”
10
隔日,柳仲安又送来一封竹纹密帖。
一手正楷劲瘦挺拔,筋骨分明,细细列了份名单。
何人,居何位,性格如何……
我寻了曾祖母一同参详,将其中有旧之人圈出。
然后便开始只身奔走在京都的豪门贵府之间。
求李家的故交,也求李家的姻亲。
求每一个,镇北侯府帮过助过的人。
可纵我伏低了姿态,磨破了嘴皮,换来的也只是一句句:
“世侄女,不是伯父不帮你。”
“阿宁,我们能力有限。”
“拿着吧。侯爷于我有大恩,千金难酬。”
……
漠北缺钱是不假,但我此来岂是为了化缘?
他们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。
人情似纸,张张薄。
11
连日奔波,又四处碰壁,令得我分外沮丧。
本以为看懂了棋局,便能打劫成功,盘活大龙。
可我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。
京都的人心,终究是我看不懂也摸不透的。
我独自出了城,寻到了记忆中的那家村郭酒肆。
六年没来,它竟还在。
酒肆简陋得很。
柴门挑出一方布青帘,白木头做的板凳连油彩都没有刷。
这是父亲亲兵何副将每次进城前歇脚的地方。
也曾偷偷带着我和兄长来过几回。
黄米酿的村酒味道并不好,只在入口时带了一点漠北烈酒般的粗粝。
我饮了一壶又一壶,终于有了三分醉意。
但我惺忪的醉眼没有瞧见漠北的风沙,反而看见了六皇子赵昀。
他穿一身墨色便服,沉沉目色蓄起浓雾,语中隐有风雷之怒。
“李北宁,你就这点本事吗?
“你若只能这样,我还不如娶了你。”
心头一阵惊雷滚过,我不由唤了一声“六哥”。
“你知道的。我李北宁一生,只求漠北长安宁。
“六哥,我想回漠北。”
12
“我李北宁一生,只求漠北长安宁!”
这是十四岁的我,对十八岁的赵昀说过的话。
彼时我们并肩站在雁门关上,看远方旌旗猎猎,心有豪情万丈。
严家想让镇北侯府站队,为此不惜送了六皇子赵昀来漠北。
赵昀其人,朗如日月。
他对将士们隐瞒了身份,所以我和阿兄皆唤他“六哥”。
一开始每次演武,他总是被我和阿兄揍得鼻青脸肿。
因为他的剑,从来就没有见过血。
不像我和阿兄,早就亲手砍下过胡虏的头颅。
曾祖母说了:“我们李家人的刀,单刃向外,都是用来杀敌的!”
但赵昀没有退缩。
他愈挫愈勇,愈挫愈勇。狠得就像不要命一样。
完全不像个金尊玉贵的皇子。
被我打得从马上摔下,也只是爬起来,一把抹掉嘴角的血。
“阿宁,再来!”
他的剑法越来越简洁,变得干净利落,直接有效。
也终于被父亲允许,跟我们一起上了真正的战场。
漠北人人皆知,每到寒冬,胡骑就会四出“打草谷”,以牧马为名,分番剽掠。
常有百姓毙于锋刃,财畜殆尽,甚至赤地无余。
赵昀第一次亲见百姓惨状,简直杀红了眼。
杀红了眼!
杀得他父皇亲赐的剑都卷了刃,饮足了胡虏的血。
他离开漠北回京时,冲我父亲深深下拜:
“国有良将,实乃朝廷之幸,百姓之福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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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时,他坐在我当年跟他提过的村郭酒肆里。
坐在我对面。
将我壶中的黄米酒一饮而尽。
“保不住帅印,你回漠北又有何用?
“我认识的阿宁,可从来不是临阵脱逃的懦夫!”
是啊,保不住帅印,我回漠北又有何用。
兵权不在手,拿什么灭胡骑,保安宁!
再多壮志,都是一纸空谈。
一纸空谈!
他眼里雾色散去,仿佛有星辰倒映,光华万千,不由得令人心神恍惚。
可那星辉深处是什么,我不敢懂,也不能懂。
见我不语,他放下酒壶,转身走了。
背影落在烈火斜阳里,有一种难言的萧索。
像隔了楚河汉界的将和帅,各在其营。
只能言尽于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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喝过那顿黄米酒,我终是又振作起来。
我去安仁坊的小院寻了柳仲安,托他帮我引荐朝中年轻官员和有识士子。
年轻人总是更热血,也更有抱负。
不像那些久居庙堂的朱紫高官,总有层层叠叠的顾虑,掩住了初心。
柳仲安欣然应允,还替我出了不少主意。
我换上男装,用了假名“冀远”,字“北宁”。
日日和柳仲安一起,在四时楼里与他的同好们饮酒,谈天。
试图在这书生意气的挥斥方遒间,润物细无声。
去的次数多了,连四时楼里的乐伎都认熟了我这个来自北地的学子。
时不时就为我弹上一曲“关山月”,或是“凉州词”。
我便在这古朴雄浑的琴声里,给他们讲述雁门关的重要。
天下九塞,雁门为首。
破了雁门关,胡骑便能一马平川,长驱而入。
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。
而镇北侯李家,一将守关,万夫莫开,勇武慑胡骑,英烈冠漠北。
我也会在苍凉悲怆的琵琶弦音里,给他们讲,漠北的不易。
讲漠北军将士十年饮冰,难凉热血。
讲漠北百姓在胡骑不时袭扰的铁蹄下,艰难求存。
讲漠北军民同心,只求岁岁长安宁。
支持我的人越来越多,连柳伯元都成了其中一员。
我和柳仲安也越走越近。
他对我的称呼从“李兄”“李娘子”变成“冀兄”“北宁兄”,又逐渐变成了“阿宁”。
他看我的眼神,也越来越温柔,越来越不同。
有时酒过三巡,他清风皓月般的明眸深处,竟也仿佛有火燎原。
他说:“阿宁,等考任期满,我想请调去漠北。
“若能重开漠北互市,恩师必定欣慰不已。”
我连声说好好好。
“怀之兄状元大才,得你相助,是我漠北之幸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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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和柳仲安的谋划里,一旦父亲死讯传来,便发动支持我的年轻官员和有识士子一起联名上书。
本朝言官地位极高,严相也无法随便压制谏言。
届时上达天听,舆论成势。
我之前拜求过的故交、姻亲,也多少会站出来一些。
毕竟人心就是这样。
不愿当出头椽子,但跟风摇旗呐喊,做个顺水人情却不难。
如今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。
可我又实在盼着这东风,一直都不要吹来。
盼着父亲能够奇迹般病愈。
能再带着我策马扬鞭,踏破贺兰山缺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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漠北一直没有消息传来。
没有好消息,但也没有坏消息。
我越来越期盼奇迹出现,给列祖列宗上了一炷香。
又上一炷香。
当香炉满得快插不下时,景平五年终于要过完了。
我和曾祖母一起吃着年夜饭,食不知味。
各自默默,想着各自的心事。
偌大的侯府正厅,空旷又寂然。
曾祖母放下筷箸,抬起头,凤目威严,哀而不伤:
“阿宁,过了年你就回漠北吧。
“去看看你父亲到底……”
侯府大门突然被拍响,打断了她的话。
何副将挟着一身风霜进来,大嗓门喜气洋洋,热闹得几欲掀翻屋顶。
“给老太君和阿宁拜年!
“将军如今大好了!
“我回京前,漠北也正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呢。”
他粗豪又赤诚的欢喜,顿时填满了整个厅堂。
一时间暖意融融。
曾祖母也笑展了皱纹:“好!好!好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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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她到底年岁大了,再欢喜也得早些歇了。留下满腔狂喜的我,独自守夜。
于是我换了男装,偷溜出府。怀揣着一壶屠苏酒,翻墙进了柳仲安的小院。
他跟我一样穷,所以院墙低矮,甚是好翻。
这万家团圆的除夕夜,他也只有茕茕一人。
独自坐在书房,半身映在窗纸上。
身侧伴着一盏孤灯,正奋笔疾书。
烛光照在他身上,又自寂寥里晕染出三分温柔。
我的喜悦也被这宁静平和染上了几分肆意,促狭心起,便对着窗纸上他心口的位置,轻轻戳了个眼。
自窗眼灌进的风吹得烛火噗噗作响,他蓦地抬头,无奈轻笑:“阿宁,你又淘气。”
可我分明看见他眼眸里,有一闪而过的惊喜。
“状元都中过了,怀之兄还在挑灯苦读什么呢?”
柳仲安放下手中狼毫,起身替我开门。
“我在想,漠北若是能早一些重开互市,也许就能少打一点仗。
“今晚左右闲着无事,打算写个奏折。
“倒是阿宁,你怎么来了?”
我毫不见外地坐到他的椅子上,掏出怀中酒壶,又低头去看他刚写的奏折:
“我来寻你喝酒呀,我父亲大好了!”
“真的?”他霍然伏身贴近我,周身热意几欲熏红我的耳朵。
很快他又惊觉自己失态,转身去寻来两个酒杯。
“这真是太好了,当浮一大白!”
“一大白哪够?你还得给我讲讲漠北互市的事呢。
“今夜,咱们不醉无归!”
景平五年除夕夜,我俩喝了很多酒,说了许多话。
他给我讲漠北互市。
我给他讲关外风光和漠北军将士。
讲到兴起时,我就着他书桌上的沙盘,给他推演起了如何灭胡骑主力于一役,还我漠北二十年安宁。
拔掉最后一枚代表胡骑的小红旗,我仰头喝干一盅酒,豪气干云:
“要论兵法韬略。
“漠北军三万男儿,无人不服我李北宁!”
他笑意吟吟地看着我,眼里有说不尽的温柔。
后来,我带的那一壶酒早就喝完了。
柳仲安翻出了他自己酿的梨花白。那酒甜丝丝的,一点也不烈,却甚是醉人。
要不是三更爆竹声炸响,我晕乎乎地靠在桌上几乎要睡去。
不知是梦,还是醉酒的幻觉,我好像隐约听见柳仲安在爆竹声中,轻声问我:“阿宁,等伯父今冬回京述职,我就上门求娶,可好?”
醉意朦胧中,我看见他眉眼温柔,像窗外突然飘起的细雪,落地成霜,美得令人心折。
好啊,我心想。
除夕子时雪,落地已过年。
今冬,也就不远了呢。
18
漠北军保住了,我也准备出了正月,就跟何副将一起回漠北。
曾祖母备了好多东西,有给我的,给阿兄的,还有给父亲的。镇北侯府里整日欢欢喜喜,充满了久违的笑语和生气。
上元节那日,柳仲安约我一起去看灯会。
曾祖母寻出她年轻时最爱的那顶珠冠,仔仔细细地替我戴上。
“去吧,听说今儿灯市花如昼,美得很。”
于是月上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。
幼时要学的东西太多,大些又去了漠北。其实我很少能有机会在京都闲逛,看什么都新鲜得很。
尝了月盘兔旋炙,又吃滴酥水晶脍。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京都的美好。
原来除了高堂之上的波云诡谲,京都的市井生活也同漠北一样,喧腾鲜活。
酒足饭饱后,柳仲安又偏说王四分茶卖的滴酥鲍螺特别好吃,不容错过。
他去排队买时,赵昀突然出现在我眼前。
他一身朱色常服,眼底云遮雾绕,淡了声问我:
“你要回漠北了吧?”
我点点头:“出了正月就走。”
“那代我向将军和阿定问好。”
“好啊,他们一定很高兴!”
他像是怔了怔,欲言又止。最终只说了四个字:“那多保重。”
“嗯!你也是,六哥。”
像有一线目光,不经意地落在我的珠冠上,他没头没尾地说了句:“你穿女装也挺好看的。”
就转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。
19
吃了滴酥鲍螺,柳仲安又带我去猜灯谜。
他浅笑着立在一旁:“阿宁看上什么灯,只管说,我都替你猜了来。”
我看中了一只别具一格的方灯,上面绘的是九天玄鸟。振翅欲飞,气势惊人。
柳仲安摘了灯上贴着的谜面“今朝贾客去”,笑吟吟地对摊主说了一个“贪”字。
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这盏玄鸟方灯就被摊主笑嘻嘻地递到了我手里。
只是沉浸在喜悦和甜蜜中的我们,都不曾想到,这个灯谜,竟是一语成谶。
那一日的最后,柳仲安还带我去了河畔放花灯。
莲心怀火,一闪一闪地顺流而下,悠悠荡荡,美若星河。
对着满河莲灯,我默默许下心愿:
“愿我漠北百姓,岁岁长安宁。”
……
告别时,柳仲安忽然握住我的手,将一块冰冷的物什放进我的手心。
我低头看去,是一枚青玉佩。
含了杂色,质地粗疏。却系着极精细的绦子,看得出是被人珍之重之的。
火树银花下,柳仲安神色郑重:
“阿宁,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遗物。
“今日赠你,权作我心。”
一瞬间像有无数绚烂至极的烟花,在我眼前轰然炸开,如梦似幻。
东风夜放花千树,更吹落,星如雨。
20
我紧捏着青玉佩进了府门,曾祖母笑着打趣我:
“阿宁果然遇到了更好的男儿。”
一同经历了年前的风风雨雨,她对柳仲安印象甚好。她说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,亲手送我出嫁。
可还没出正月,她就一病不起。
我放心不下她的病情,遂写了书信请何副将带给父兄,便又留在了京中侍疾。
景平六年的时间过得飞快。
曾祖母的病情起起伏伏,时好时坏。
请遍了京中名医,连太医都奉圣上之命来看了好几回,都说是年岁到了,药石难医。
曾祖母自己倒是看得很开,常说人生百岁,终有一死。能坚持到今冬我父亲回京,见上一面,再能亲自送了我出嫁,便了无遗憾。
我压下心中酸涩,故意跟她撒娇:“老太君,您可不能躲懒。我还指着您帮我教养子女呢。”
她只是呵呵笑。
曾祖母状态好的时候,便会轰我去找柳仲安。
“年轻人就该多出去走走,别总是陪我这个老婆子耗着。”
于是春赏花,夏游湖。我和柳仲安也算是陆续逛遍了京郊名胜。
柳仲安还上了重开漠北互市的奏本,在朝中掀起了热议。朝臣各抒己见,还有人重新提起了范阁老当年的政见。
他说等到我父亲年底进京,届时再加一把火,争取一锤定音。
忙碌中,转眼就入了秋。
21
景平六年的冬天,来得格外早,也格外冷。
我一边担忧曾祖母的病情,一边记挂着远在漠北的父兄。
刚过十月,京都便已滴水成冰,难以想象漠北将是何等的酷寒。
而更北边的胡骑,多半又要南下打草谷了。且这一次的攻势,必定是前所未有的猛烈。
果然没多久,就传来了漠北烽烟又起的消息。
胡骑集结五万大军,汹汹而来。
柳仲安告诉我,严相一党力主议和。说养兵太费,天下财货所入,十有八九赡军。
不如与胡主互称兄弟,岁赂胡骑。毕竟岁赂所费,不过军需之百一。
朝臣们也是意见不一。主战的,和主和的,都各持己见,唇枪舌剑。奏折如雪花般飞入宫中。
我此前的努力竟又在此时派上了用场。那些四时楼里一道挥斥方遒的同好们,纷纷站了出来。
联名上折,直言资敌求一夕安,恐养虎为患!
圣上的态度,也渐渐倒向了主战一边。
22
可惜天不遂人愿。
若是一个人的命运,注定要充满悲欢离合的转折。
景平六年的冬至,就是我这一生中,最黑最长的夜。
何副将几日不眠不休,换马不换人,把父亲的死讯赶在朝廷消息前传进了镇北侯府。
天气实在是太冷了,北边的牛羊死伤无数。所以这一次的胡骑,精锐尽出,悍不畏死。
父亲也亲自对上了胡骑主帅。激战正酣时,他又一次牵动了肺腑旧伤,露了破绽。
竟被胡帅一刀劈穿肩胛,直贯心口!
阿兄回援不及,只拼死抢回了父亲的尸首。自己也身中数刀,皆在要害。
强撑到鸣金收兵,他恍若血人,力竭倒地。就此陷入昏迷,生死不知。
漠北军群龙无首,只得退守雁门关。
病骨支离的曾祖母,也从整日的昏沉中惊坐而起。凤目炽烈,神色肃然:
“阿宁,你速去漠北。扮成定儿,接着打!
“胡人凶残,绝不能议和。”
是啊。
明日消息一传进金銮殿,严相一党又将力主议和。说什么“胡人若赖岁币甚厚,渝平岂其所利”。
可关外胡骑,已经在磨刀霍霍了啊!
这一次,没有时间留给我去争取什么了。
也没有人会信,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子,能打赢父兄都没有打赢的仗!
可我的眼里,为什么噙满了泪水……
我想起去岁漠北军大比,我一举夺魁时,父亲状若有憾,实则骄傲的调侃:
“阿宁不愧是祖母一手教养。
“武艺不曾输男儿。兵法韬略,更在为父之上。
“若是男儿身,这镇北侯世子,没准就轮不到定儿当咯。”
阿兄也跟着笑得双目弯弯:
“阿宁若是男儿,我甘愿替她当个前锋将!”
言犹在耳,斯人已去。叫我如何不神伤!
23
我连夜赶去柳仲安的小院,将曾祖母和我的打算告诉了他,并请托他在京中继续努力,务必不要令圣上同意与胡人议和。
他郑重应下,一双眼澄澈坚定。
“阿宁,你放心吧。后方有我,不必担心。”
我敛袖一礼,深深下拜。又将他赠我的青玉佩放回到他的桌案上,低着头不敢看他。
“柳仲安,别等我了。
“战场凶险,此去我死生难料。
“而且……我这一辈子,都只能是李北定了。”
他半晌没有答话。
我被这沉默压得无端心慌起来,忍不住悄悄抬起头来,却见他冲我展颜一笑,如千树万树花开。
“阿宁,你可知坊间都传我什么?”
“什么?”
“他们都传小柳大人,有断袖之癖。且言之凿凿,说是多次遇见小柳大人,与一英俊小生,把臂同游京郊名胜。”
我有些愕然。是了,因为习惯,也为着方便,与他一同出门时,我多半都着了男装。
“所以啊,你是李北定也无妨。”
他的眼眸像一汪至清的春水,映满了我的身影,一眼望去,便能直达心底。
我喉间一哽,哑声道:
“好。若是我能活着回来……”
“没有若是,阿宁。”
他打断了我的话,语气坚定,不容置疑。
“我柳仲安非卿不娶。
“你李北宁也定会平安凯旋。”
24
再长再黑的夜,也终是要过去。
等到天一亮,来自漠北的噩耗就将传进京都。而镇北侯唯一的女儿,就会受不住这个天大的打击,一病不起。
卯时将至,我打点好了行装,拜别曾祖母。
她这一生失去的太多,行至风烛之年,竟还要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。
她的目光穿过我,像是望向了遥远的漠北。
那里风沙漫天,旌旗猎猎,有她的青春,也有她的热血。
“将军百战死,马革裹尸还。
“这,就是李家人的命啊……”
我看着她威严苍凉的凤目,跪地伏身。
“老太君,阿宁不孝。”
她定定看我,仿若画中的九天娘娘,肃穆又慈悲。
“去吧,我的好孩子。”
25
明月出阴山,苍茫云海间。长风几万里,吹度雁门关。
疾行千里,我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漠北。
但终究没能赶上见阿兄最后一面。他伤重不治,在冬至夜随父亲而去。
我离开漠北不过年余,竟似翻了天,覆了地。
如今雁门关内,满城缟素。漠北百姓正自发替我父我兄戴丧。
而雁门关外,已是满目疮痍。
我只觉心口像有一团火,烧得我痛楚难当。
也烧得我浑身的血,都要沸嚣起来。
我李北宁此生——
但有一口余气在,不教胡马度阴山!
26
马作的卢飞快,弓如霹雳弦惊。
打仗的日子我无暇他顾。
倒是柳仲安,每旬都有书信来。
他说圣上决意不议和,严相一党已经偃旗息鼓。
他说圣上已经知晓我奔赴漠北一事,默许我顶着阿兄之名继续领兵作战。
因为漠北情况特殊,朝中也确实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。让我不必担心事后有欺君之罪。
他说漠北酷寒,军粮和棉服都已悉数备好,不日就将发往漠北。
……
殷殷切切,满篇说的都是军国大事。
只在每封书信的最末,留下一行温柔缱绻的小字:
“盼卿,安宁。”
信纸轻且薄,家书抵万金。
27
曾祖母突然也有信来。
她说,柳仲安投了严相一党。
京中骂声四起,特别是他当年交好的清流士子们。
都觉得他辜负了范阁老的倾心栽培,玷污了范阁老一生清名。
也背叛了他们共同的抱负与志向。
曾经爱之有多深,如今恨之便有多切。
金陵柳家也将柳仲安清出了族谱,除了一个柳伯元,竟是无人替他说话。
众叛亲离,莫不如是。
可曾祖母让我不要怪他。
她说严相一党一直拿军费甚靡作文章,意图削减漠北军补给。
圣上虽定了不议和,对军费一事却态度摇摆。
柳仲安不敢等,不敢赌。
所以竟是毅然决然,以身作饵投了敌营。
他不知怎么说服了严相,多方转圜,不仅保住了漠北军补给,甚至还多了两成。
我怎么会怪他。
我怎么舍得怪他。
我又如何不知,他满腹诗书读到骨子里,看似练达,其实都藏着清傲。
这一举自污清名,他心里怕是比谁都痛。
我第一次提笔给他写信。诉不尽的话语都堵在笔尖,最终只化作了寥寥数字:
“君恩深重,无以为报。”
回信来得很快,字如其人,劲瘦挺拔,筋骨分明。
“阿宁,有你如风灯在前。
“我愿以身作舟,涉深河暗夜。”
28
有柳仲安在后方替我扫清一切魑魅魍魉,我打了漠北有史以来最痛快的一场仗。
军民勠力同心,这是一直有的。
军粮宽裕,军备齐整,这是前所未有的。
我们很快就收复了一半失地,将胡骑杀退数百里。
何副将也露出了久违的招牌式咧嘴大笑:
“阿宁,将军地下有知,一定高兴极了!”
是啊,父亲。
阿宁终于如你所愿,成为了漠北长空的鹰。
若你在天有灵,请一定佑我,酬你未尽壮志。
……
落日余晖下,得胜的将士们正在安营扎寨。
长风吹起漠北军的旗帜,浩浩汤汤。
我望着天边如世事般变幻莫测的云,一会儿层层叠起,一会儿又飘散如絮。
最终,都被京中急报的马蹄声惊碎成空。
来的是曾祖母的丧讯。
她终是没能熬过三九严寒,在大寒那日溘然长逝。
我对着京都方向,重重地跪了下来。
泪水混着风沙,模糊了我的双眼。我仿佛看到她风华正茂的模样。
长眉入鬓,英姿飒爽。
然后策马扬鞭,一路不回头地奔向远方……
“老太君!”我终是失声痛哭,惊起一片寒鸦。
它们绕树三匝,无枝可依。
夕阳西下。
有断肠人,在天涯。
29
大寒既过,立春也就不远了。
我决定速战速决,正月就发起大决战,以免耽误了新一年的农耕。
景平六年的除夕夜,我在漠北大营里一人独坐,认真推演沙盘。
将如何大反攻,默默盘算了一遍,又一遍。
此战,不容有失。
拔掉最后一枚代表胡骑的小红旗,我蓦地想起去年此时。
何副将带来天大喜讯,我喜不自胜,跑去找柳仲安,与他彻夜畅谈,把酒言欢。
不过一年光景,竟已恍若隔世。
先是父兄,再是曾祖母。
亲者长逝,独留我孤零零一个。
与柳仲安一样,在这世上茕茕孑立。
也不知他此时此刻,又在奋笔疾书些什么。算一算,这两日他也该有书信来了。
我心头猛地一跳,像一脚踩空,突然自高处坠落。
还没等我细细寻思,帐帘已经被人卷起,热情的喊声伴着漠北的寒风一起灌入:
“将军!快出来与我们喝酒!”
是夜星斗满天,犒劳三军,与子同乐。
将士们围着篝火喝酒吃肉。酒至酣处,齐声高歌:
“胡军遥见汉家营,满谷连山遍哭声。
“万箭千刀一夜杀,平明流血浸空城!”
歌声激昂,振奋人心,我也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,击缶而唱:
“批铁甲兮~挎长刀,同敌忾兮~共死生。”
共死生!
30
大战将至,我坐在营帐里,按军中惯例留下遗书。
又是一年上元节。但是战乱中的漠北,没有花灯夜市,也没有滴酥鲍螺。
有的只是寒光照铁衣,铁马踏冰河。
而明日,就是最后一战了。
打赢,就能保漠北至少二十年安宁。
我的遗书是写给柳仲安的。
我拜托他:
若我不幸战死,请他多看顾几分漠北军将士。替那些阵亡将士的父母妻儿,多争取一些抚恤。
请他去找六皇子周全,择一爱兵之将来接漠北军。
若是将来,他还愿来漠北就任,请他多体贴百姓。
……
最后,也愿他能再得一心人,白首不相离。
信写到这里,我竟觉手中笔,像是比绣鸾刀还重。
重得我再也写不下去。
踌躇良久,也只是颤抖着补了一句:
“愿君,岁岁长安宁。”
31
景平七年,正月十六。
建日。
天刑黑道,利出师。
旌旗蔽野,杀气凌空。
我立于阵前点兵,雪粒子纷纷洒洒,落到盔甲上。
鼓角齐鸣。
遥望前方城寨,黑云欲摧。
我一马当先,冲进漫天霰雨,高举秀鸾刀:
“为了漠北!”
这一刻,百年镇北侯府,四代英魂,皆与我同在!
身后三万将士齐吼,声如春雷滚滚:
“为了漠北!
“为了漠北!!!”
你听啊,战马长嘶,铁蹄轰鸣。
一声炮响,天昏日惨。
厮杀伴着风声呼啸,血满如川。
……
温热的血液不断溅上我的脸颊,又不断被吹干。
不知过了多久,鼓噪声终于平静下来。
我勒缰坐于马上,与何副将相视而笑。
我们,赢了。
在天有灵的你们,都看到了吗?
……
32
胡军见势崩摧,撤营逃遁。一路丢弃辎重牛马无数。
我回首看了看我身后的将士们。
朔风吹雪,他们麾上的血迹都已经干了。
但他们眼里还有火,似灼灼,欲燎原。
军心可用呵……我沉吟一瞬,做出了跟多年前的曾祖母一样的决定:
“追!”
战马飞驰,朔风猎猎。
隔着漫天雪雾,我突然又看见了曾祖母的脸。
她舞一双流星锤,凤目炽烈,势不可挡。
我心头有热血奔涌,奔涌!
……
你是我之所来,也是我心之所往。
那就——
让我沿着你走过的长路,
续写你山河无恙的巾帼诗篇。
33
一路追击,胡军四散溃逃。
留下大部队休整后,我又独自带着精锐,继续千里奔袭。
直至一箭射死胡军主帅。
“漠北大捷!”
“灭胡军主力三万余人!”
“胡军主帅被诛!”
……
喜报一个接一个地传向京都。
待我回到雁门关的时候,已是惊蛰时节。
御使从京中远道而来,带着满满当当的天子赐慰,正在城中等着我。
王内侍笑脸和煦,满脸的褶子都舒展了:
“恭喜小侯爷!此次大捷,圣心甚慰。
“且重赏之外,另有密旨口谕与你。”
我屏退左右:“王大官请宣。”
“李娘子,圣上册封你为安平县主的旨意已经送入镇北侯府。
“请李娘子随微臣一同回京,面圣谢恩。
“至于小侯爷,就报战死吧。”
一阵惊骇卷上心头,我强作镇定:
“那漠北军怎么办?
“我受封之后,还能继续领军守关吗?”
王内侍笑着打了个哈哈:
“此等大事,微臣实在不知。
“想必李娘子面圣之后,圣上自有定夺。”
“那我若是不报战死呢?”我试探着问。
王内侍一下收起满脸和煦,口气也变得凌厉起来:
“那李娘子恐有欺君之罪!”
胳膊拧不过大腿,我只能交代何副将几句,草草安排一番,便匆匆随了王内侍回京。
只是我有些奇怪,这么大的事,柳仲安竟也没有来信说一声。
啊!他好像,已经有俩月没有来过信了。
我心里突地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。
34
越往南走,春天的气息便越浓。
草色青青柳色新。我竟有一刻,觉得自己也是归人,不是过客。
大约是因为在京都之中,还有一个柳仲安在等着我。
可我没有想到的是,就在我千里追击胡骑的时候,柳仲安被下了大狱。
得到消息时,我离京都已经不远了。
此时仲春已过,暮春将至,我的心却像是又回到了漠北的长夜。
寒气凛冽,冷得钻心刺骨。
35
进京先得入宫觐见,拜谢天子。
圣上龙颜大悦,从我曾祖父夸起,一番勉慰,还关心了我的终身大事。
就是只字不提漠北军日后要如何。
末了,他让我再去见见严贵妃。说她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,才能如此不让须眉。
严贵妃年已四十,却依旧殊色惊人。赵昀其实生得有几分似她。
她懒懒抚着怀中狸奴,笑意不达眼底:
“昀儿的心思你也知道,本宫心疼我皇儿。
“但正妃之位,你就不要肖想了。”
我怔了怔,弯腰施了一礼:
“臣女不敢。
“臣女愿回漠北效力。”
出宫路上,我又遇见了赵昀。
一身玄金色冠冕,炽金日光打在他身上,看起来尊崇又遥远。
他身后骄阳似火,只见宫檐楼角,不见地阔天高。
“六哥,父亲说我是大漠长空的鹰。
“可若是圈在这高墙金玉笼中,又与雀鸟何异?
“还请六哥成全。”
像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眼眸深处,仿若静水晃起一圈微澜。
我敛袖一礼,转身而去。
36
晚上,我邀了当年的同好们一起去四时楼。
我点了风曲酒。满座旧人皆在,唯独少了柳仲安。
重逢许久不见的“冀远”,他们都很是激动。
“北宁兄,听说你回了漠北?”
“是啊,家乡起战乱,我投军打仗去了。”
“北宁兄文武双全,节义傲青云,真乃我辈楷模!不似那柳怀之,哼!”
“怀之兄怎么了?我今日确实没寻到他。”
“北宁兄你远在漠北,有所不知。柳怀之那奸人,竟投了严相一党!真是有辱范阁老清名。
“不过苍天有眼,他贪墨军粮一事东窗事发,如今已经黥面刺配,流放岭南。”
黥面……刺配?
我耳鼓嗡嗡作响。像被一杆长枪穿胸而过,心跳有一刻停止,随即汩汩流出血来。
痛得我不能呼吸。
他这样一个如玉如琢的状元郎啊……
这与打断他的脊骨,撕了他的颜面又有什么区别。
……
“够了!”是柳伯元。
“怀之已经够苦了。
“如果没有怀之,漠北的补给能如数给够吗?”
“那他还不是为了从中贪墨,中饱私囊?”有人不服反驳。
“蠢材!”柳伯元将一个酒盅狠狠砸到地上。
……
酒宴不欢而散。
但我终是弄明白了,原来是严相一党有人贪墨军费,亏空甚大。
东窗事发后,竟拿柳仲安出来顶包。
或许早在他们允柳仲安参与此事时,便留了这手准备,将他当成早晚的弃子来用。
可善弈如柳仲安,又怎么会想不到这点,手里竟没有一点证据呢?
恐怕,不是没有……
而是用来换了我漠北军补给,不受此案影响呵……
风曲酒饮了一杯又一杯,为何我竟是不能醉,痛得如此清晰又明白。
门外有琴娘咿咿呀呀地唱:
“……时见幽人独往来,缥缈孤鸿影。
“惊起却回头,有恨无人省……”
37
我去求了赵昀,长身深揖,言辞恳切。
“六哥,我要带柳怀之回漠北。
“圣上和严相那边,求你帮我周全。
“帮我将柳怀之,报了病死流放途中吧。”
赵昀不语。
酷似严贵妃的一双眼深不见底,不知藏了些什么。
我双膝落地,直直朝他跪了下去:
“六哥,求你。
“没有柳仲安,阿宁未必能活着回来。
“漠北也会生灵涂炭,赤地无余。
“我不求还他清白,只求他,余生平安。”
赵昀面容冷寂,连声音都是淡淡的:
“你可想好了,从此以后,你只能是个养病不出的安平县主。
“不得再以李北宁的身份出现在漠北军中。”
我怔了怔,咬牙吐出一个“是”。
曾祖母教我,滴水之恩,便当涌泉相报。
柳仲安待我这般情深义重,他一身傲骨,半生荣光,尽数都没有了。
我不过是弃了这身份,又算得了什么。
“那你带上白义一起去吧。”
白义是赵昀的心腹侍卫,他这算是答应了。
我重重地朝他磕了一个头,诚心诚意。
38
临行前,我去向柳伯元致谢,以柳仲安未婚妻的身份。
他面露讶色:“原来北宁兄你……竟是安平县主。”
随即又恍然:“难怪啊。
“县主胸有经纬,心怀苍生,不愧是镇北侯府之后。”
他起身向我行了个揖礼,又举杯敬我,眼中似是有一丝憾色。
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景平五年的旧事。
四时楼里,有人曼声而唱,歌声渺渺,二胡萧索。
“……满城春色宫墙柳。
“东风恶……一怀愁绪……
“错,错,错。”
39
我带着白义,策马出城,一路疾赶。
终于在金陵城外,赶上了柳仲安的流放队伍。
暮春时节,江南多雨。
雨水绵绵密密,将一切都隔得朦朦胧胧的。
可我仍是一眼就看见了柳仲安。
他穿着一身灰白囚衣,瘦骨伶仃。纵是枷锁加身,犹自站得笔挺。
就像是漫天风雨里的一竿苍竹,任尔风吹雨打,我自抱节婆娑。
我遥遥望着他,哭着笑了。
……
白义替我打点了负责押送的禁军。入夜后,我终于见到了柳仲安。
眼泪簌簌而落,万语千言竟不知从何说起,只半哑着声说出一句:
“柳仲安,我们回家……”
他笑着看我,一双眼澄澈如初。
“阿宁,莫哭。你哭得我心都要碎了。”
看着他额角刺着的那个墨色的“贪”字,我用力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。
“可我的心,已经碎了……呜……”
他拥我入怀,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,似遗憾,又似满足。
“阿宁,遇见你还不足两载,怎么就好似过了一生呢……”
我从他怀中仰起头,伸手堵上他的唇:
“我们的一生,才刚刚开始。”
40
我们的一生,确实才刚刚开始。
临别前,白义给了我两张凭由,和一柄剑。
一张凭由是空白的,另一张写着“冀远”。
剑是赵昀在漠北用过的,卷了刃的那把御赐之物。
“殿下说,若遇着难处,此物能派几分用场。”
我请白义转告赵昀。
六哥深恩,阿宁铭记在心。
唯有尽心竭力,还他一个更好的漠北。
……
半年后,漠北军新主帅就任,竟是故人白义。
我以冀都头之名,重回漠北军中。
柳仲安也以幕僚的身份,参与协理民政。
远离了京都的庙堂风云,我们在漠北的生活忙碌又简单。
只是我常常有些心疼和遗憾。
他本该名满天下,如今却寂寂无闻,甚至连本来的名字都没有了。
柳仲安却只是洒脱一笑,挥笔写下:
“心如宝月映琉璃,何惧生前身后名!”
一行字力透纸背,劲瘦挺拔,筋骨分明。
41
景平九年,圣薨。
六皇子赵昀登基为帝,改号永宁。
永宁二年,龙虎山张天师亲临镇北侯府。
摆下七星朱雀大阵,借来九天娘娘神力,将养病多年的安平县主彻底治愈。
随后新帝一卷圣旨,将安平县主李北宁封为定北王。
世袭罔替,世代镇守漠北。
我也成了本朝有史以来,第一个女异姓王。
永宁三年,他替柳仲安翻案。
案卷昭告天下,也传到了漠北。
他借柳仲安一案掀起巨澜。无数深河暗流,皆被翻至阳光底下,令人触目惊心。
各地学子群情激昂,纷纷进京请愿,请除严相一党。
永宁四年,严党倒台。
朝中气象为之一清。
此后十年,他清吏治,惠民生,利甲兵,重关防。
朝野一片欣欣向荣。
当年四时楼里一起高谈阔论的青年才俊们,也都长成了国之栋梁。
有六部郎官,也有州郡父母。柳伯元更是官拜御史中丞。
而我和柳仲安治下的漠北,也兑现了我对永宁帝赵昀的诺言。
生育繁息,牛羊被野,戴白之人,不识干戈。
42
翻案后,我曾问过柳仲安,是否要改回原名。
他笑着摇了摇头,眉眼温柔又宠溺:
“清名都恢复了,就让柳仲安死在金陵城外吧。
“如今我只是柳慕北。
“心慕北宁,也心慕她的漠北。”
人的命运,确实充满转折。
谁又能想到,志不在此的李北宁,竟无心插柳,遇到了世间最好的男子!
番外:六皇子赵昀
我的母妃是宠冠后宫的严贵妃。
我的舅舅是宰执天下的严相。
我排行第六,上有兄下有弟,却是得了父皇最多偏爱的皇子。
后世史官写我“明察沉断,知人善任”,是一代中兴之主。
我这一生,真的没有遗憾。
只除了她。
1
从小母妃对我的期待,就是要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。
她出身高贵,亲兄大权在握,殊色冠京华。
即使到了这皇宫内院,也依旧是帝王心中的独一份,直令六宫粉黛无颜色。
可她一直没能成为皇后。
没能戴上凤冠,在国之大典上,风风光光地站在帝王身侧。
这成了她最大的遗憾。
拔尖了一辈子的她,却没有拔得这个她眼里最重要的头筹。
所以她要我替她去争。
她要成为下一任帝王的生母。
她要成为整个后宫至高无上的皇太后。
2
当然我也并不排斥。
因为我的父皇,也一直明里暗里地表示对我的偏爱和厚望。
我自幼聪慧,乐闻讲诵,悟性极高。而且性情坚毅,认准的事,不达目的决不罢休。
老太傅说我是他教过的,最有天赋,也最有韧性的学生。
我想,我生来就是要做一代明君的。
我会除旧弊,开盛世,名垂青史。
3
我十七岁那一年,被母妃送去了漠北。
临行前,母妃耳提面命,要我一定和镇北侯好好培养感情。
她和舅舅还计划着,要让镇北侯的女儿成为我的六皇子妃。
本朝历来尚文轻武。
但镇北侯李家世代忠烈,守国门有功,在清流中声望颇高。
如果能够得到李家的支持,我的登顶之路无疑会更加稳妥。
我觉得母妃这番安排也挺好的。我的每任老师都很喜欢我,我想镇北侯也不会例外。
至于联姻嘛,无可无不可。
直到我在漠北遇见了她,镇北侯唯一的女儿,李北宁。
4
那一年,李北宁年方十三。
成天混迹军营,刀枪兵马,无一不精。
大概是为了舞刀弄枪更加方便,她常年都作男儿打扮。俊眉修目,盼顾神飞。
我觉得她看起来和母妃不太一样。
和宫中的其他女子,也不一样。
和京都所有我见过的女子,都不一样。
她是李北宁。
不爱红装爱武装的,李北宁。
漠北军上下都亲切地唤她“阿宁”。
5
刚到漠北的时候,每回演武我都输得很惨。
镇北侯一生勇毅刚直,所以也从来不会让他一双儿女故意让着我。
这下可激起了我的好胜心。
我赵昀长这么大,还真没有输给过谁。
难道我贵为天子之子,竟然还打不过臣子的儿女?
所以我下了死命苦练。
但凡没事,就一次次地去找阿宁和她的阿兄李北定比武。
一开始,我次次都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。
李北定跟我年岁相仿,只小我几个月,忠勇纯善的少年终是有些过意不去。
后来便常常寻了各种理由,避开跟我的直接交锋。
所以便只剩了阿宁,一次又一次地陪我练剑,演武。
毫不客气地把我打落马下。
又言笑晏晏地教我:
“六哥,你们京中学的剑法太花哨啦!
“上了战场,每一招都是要奔着杀人去的。
“你且仔细看我。”
我的招式越来越简单,直接,也越来越有效。
终于得到了镇北侯的认可,允我随同作战。
6
我第一次跟着镇北侯上真正的战场,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。
那是我第一次听说“打草谷”,也是我第一次亲见胡骑之凶残。
他们毫无人性,不分军民,掠夺杀戮,烧田毁屋。
看得我气血上涌,直杀红了眼。
一时竟没注意到暗处斜射来的冷箭。
“六哥小心!”
听到阿宁一声大喝,我侧过头,惊见一枚闪着银光的箭矢直奔我心口而来。
而我的剑,刚刚才刺入一个胡兵心脏,还没来得及拔回。
我想我完了,我要死在这里了。
我的雄图伟业,我的名垂青史,都要成空了。
平生第一次,我感受到死亡离我如此之近。
也是平生第一次,切身体会到了战争的无常和残酷。
任我再高贵的身份,再多的偏爱,也不过是一具肉体凡胎。
在刀兵加身时,享受不了任何特权和例外。
一样会恐惧死亡,一样会命丧黄泉。
难怪啊,那些登上至高位的人,都要坐在重重深宫之内,层层护卫之中。
绝不以身犯险。
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。我不无沮丧地想。
而下一刻我就看到秀鸾刀挡在我前面,箭矢擦过刀刃,失了准头,斜扎入她的肩骨。
看着她吃痛伏倒在马背上,血浸透了她的软甲,面色苍白如纸。
我平生第一次慌了神,不知道要如何是好。
她却喘着气,笑得满不在乎:
“六哥别担心,打仗嘛,哪有不受伤的。”
我想我完了,我要沦陷在这里了。
因为我不由自主地,开始期待和她的联姻。
我想让她成为,我的六皇子妃。
我想让她头戴凤冠,身披后袍,与我并肩站在一起。
灿如日月,光耀青史。
7
可是我没有想到,就在我开始期待之后。
我的母妃和舅舅却又改了主意。
他们说镇北侯命在旦夕,直接派了亲信去接管漠北军就好。
不用再浪费宝贵的联姻机会。
登顶之路需要人手,而要别人听话就需要很多钱。
不如求娶户部尚书的女儿,好处更多。
我破天荒地有些烦他们算计我的亲事。
烦他们赤裸裸地把它当成一个交易。
我试图争取:
“兵权可以这样到手。
“但你们不是说,镇北侯府在清流中声望颇高。
“不娶他家女儿,得不到这层好处吧?”
“声望?”舅舅嗤笑了一声:
“殿下你记住,在真正的权力面前,声望什么也不是。
“没了兵权,镇北侯府的声望,就是无源之水,无本之木!”
我又偷偷求母妃:
“可儿臣就喜欢李北宁,求母妃成全。”
母妃笑得更冷:
“昀儿,你又能喜欢她多久?
“帝王坐拥天下,纵有情爱,又有几分是能长久的。
“况且事成之后,你想要谁不行?别做这没出息的小儿女之态!”
……
可是母妃,您不就是被盛宠了很多年吗?
莫非您得到的不是爱,所以才对后位汲汲以求?
我心有疑惑,但终究还是默默咽下了。
没有问出口。
8
我说过,我是个不达目的就不罢休的人。
所以我打算去求父皇赐婚。
老太傅拦住了我。
他是我最敬重的恩师,深谋远虑,博学睿智。
他说:
“殿下身为皇子,走的又是最凶险的路。
“你在乎什么,什么就是你的软肋。
“而人人都会盯着你的软肋。
“当你还没有握住这无上权力,你的在乎只会害了她。”
一番话如同利刃,狠狠刺破了我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的假象。
是啊,我只是一个皇子而已。
在这权力漩涡的中心,也一样还是身不由己。
9
退亲前母妃又说,若我真是喜欢,改成侧妃也未尝不可。
毕竟镇北侯府的声名,多少也能有几分助益。
我直接拒绝了。
我想母妃这半生真是太顺遂了,这么趁人之危,就不怕李家老太君拿着先皇御赐的龙头拐打上金銮殿吗?
到时候偷鸡不着蚀把米,又讨得着什么好。
她回京都的那一天晚上,我其实去了镇北侯府。
在后门巷道徘徊再三,我终是默然离开。
能说什么呢,白日刚退了亲,是求她等我,还是请她理解呢。
这么不要脸的话,我哪个也说不出口。
那一晚,我在府中舞了一整夜的剑。
更深露重,呵气成霜。
像是又回到了漠北的长夜,简单粗砺,又热血奔涌。
第一缕日光破晓而出时,我封起了这把在漠北用过的剑。
我告诉自己,我只能等。
等自己变得足够强。
等自己握住这无上权力。
10
我一直默默地看着她。
看着她到处奔走在各个衙门之间,奔走在姻亲故旧之间。
我知道她想替阿定保住帅印。
只是她不知道,本朝承平日久,不想李家继续把持漠北军的。
除了我的母妃和舅舅,还有我那九五之尊的父皇。
为帝者的心思啊,不过是飞鸟尽,良弓藏。
她是忠臣良将,她不会懂。
所以她去了她说过的村郭酒肆买醉,借酒浇愁。
如今我兼着京都府尹,又养了不少心腹人手。
但听白义来报她独自出了城时,我没让他继续查,也没让人跟着我。
我知道她一定去了那里。
寻到她时,她眼神已经有些迷离。看得我七分心疼,三分愠怒。
“李北宁,你就这点本事吗?
“你若只能这样,我还不如娶了你。”
话刚出口,我就心头一震,果然这才是我心底的渴盼吗。
我将黄米村酒一饮而尽,粗砺的口感让我自刹那的混沌中挣扎出清明。
理智回笼,我拿话激她。
“保不住帅印,你回漠北又有何用?
“我认识的阿宁,可从来不是临阵脱逃的懦夫!”
我看到她如漆的双目渐渐亮起,这一星火苗借了酒意,蹿天而起,她的野望熊熊燃烧。
这才是我熟悉的阿宁啊。
我有些贪恋地望着她,可也只能这样贪恋地望一望她。
11
她很快换了法子。
不再去求那些姻亲故旧,转而去影响年轻官员和有识士子。
我知道她想借舆论造势。
真是聪明。我不无欣赏地想,就像她行军打仗一样,因地制宜,因势利导。
我替她掩下了有关“冀远”的一切消息,帮着她在舅舅的眼皮子底下,瞒天过海。
只因我亲身去过漠北。
不像我那久居深宫的父皇,早就忘了承平的表象下,一直有暗流汹涌,不知道哪日就会破土而出。
12
景平五年的除夕夜,自漠北传来了镇北侯病愈的好消息。
我高兴之余,也有些怅然。她大概是,又要回漠北了吧。
上元节那日的宫宴上,正好有一道滴酥鲍螺。
我突然就想起在漠北时,我曾跟她提过京都的王四分茶店。
说他家的滴酥鲍螺,算得上京都一绝。等她来京中时必要带她去尝尝。
如今时移世易,带她去尝尝是不能了。所以我决定去买一盒送她,也算是践了当年的话。
但其实我也知道,她此去经年,不知何日能再见。我只不过是给自己寻一个去见她的由头罢了。
待我提着一盒新买的滴酥鲍螺,跨出分茶店的门槛时,我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看见了她。
正在等人的她。
我好像是来晚了,我想。那就在这里道别吧。
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穿女装。
一身胭脂红裙,外罩荼白褙子,头戴一顶白玉珍珠冠,炽艳里竟带了几分媚色出来。
看得我一时有些失神,心里话竟脱口而出:
“你穿女装也挺好看的。”
哎,太丢人了。跟个没见过女人的毛头小子似的。我赶紧转身走了。
那盒滴酥鲍螺也忘了送出去,我自己吃了。
甜得发苦。
13
即便是我也没有想到,暗流破土的那一天,会来得这么早,这么快。
不到一年,漠北就爆发大战。
没有见过铁与血的舅舅,眼光短浅,竟认为可以拿钱买平安。
我暗中示意我的人,去支持了柳怀之那一边。
不料冬至夜的噩耗改变了一切。
镇北侯战死,阿定生死不知。
我知道她一定想去漠北,也一定会去漠北。
其实满朝上下,也没有比她更适合去漠北的人了。
所以我连夜进宫,抢在舅舅之前暗谏父皇。
告诉他李北宁的本事,甚至还在她父兄之上。
更妙的是,她还是个女子。
立再多的军功,也封不了王侯。回头再嫁了人,更与镇北侯府没什么关系了。
父皇心动了。
只是我没想到她的动作更快,等我出宫的时候,听说她已经出了城,直奔漠北而去。
14
议和倒是不会了,但父皇对漠北军费的多寡,却一直态度犹疑。
一个人,是很难理解自己没有亲眼见过的东西的。即便他贵为帝王也一样。
没有亲身体会过漠北苦寒的人,又怎么能理解那绢、那粮、那钱,都用去了哪里。
没有亲眼见过胡骑凶残的人,又怎么能理解若没有足够的战马,步卒在胡骑面前只有被冲杀踩踏的份。
而本朝紧缺的战马,简直就是个吞金兽。
我正筹谋着要让谁站出来跟舅舅打擂台时,柳怀之突然成了舅舅的人。
更稀奇的是,他还说服舅舅改了主意,真不愧是状元之才。
源源不断的军备军需,被一车车送往漠北。
我知道她一定不会辜负这份信任。
15
她果然没有令我失望,一战打出了漠北至少二十年的安宁。
父皇高兴之余,也没忘了逼她换回李北宁的身份。大概是我当初为了说服他而用的那套话术,他是彻底听进去了。
母妃则跟我说:“昀儿,你不是喜欢那个李北宁吗?如今倒是可以成全你了。”
她说父皇有意为我和阿宁赐婚。
“李北宁虽为侧妃,但有你父皇亲自赐婚,也便能与六皇子妃平分秋色,不算折辱了她。”
所以父皇到底还是放心不下,即使是个不能封王侯的女儿身,也最好还是要娶进自家门才能安心。
要她彻彻底底,再也沾不了漠北的军权。
我其实,有一点心动。
本以为错过了的人,兜兜转转,竟又一次回到了我的面前。
可她却说她是大漠长空的鹰。
“若是圈在这高墙金玉笼中,又与雀鸟何异?”
我想起初见时,那个与后宫所有女子都不一样的她。
心头微震,却又咂不清其中滋味。
16
还没等我理清思绪,她先来了。
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找我,为的,却是另一个男子。
她大大方方地说她要带柳怀之回漠北。
我差点被气笑。
这样的她,在杀人不用刀的后宫之中,大概真的是活不下去的吧。
鹰有鹰的志向,雀鸟也有雀鸟的生存之道。
我看着她直直地跪在那里,又重重地朝我磕了一个头。
我想这一生,就这样吧,她是臣,我是君。
各在其位,各守其职。
17
我拦下了父皇欲封她为六皇子侧妃的旨意。
我告诉父皇,她为救柳怀之,自愿放弃了李北宁的身份,余生都会隐姓埋名。
“父皇,她以安平县主的身份当我侧妃,有您亲自赐婚,又有百年镇北侯府的英名撑腰。日后若有生变,恐怕麻烦不少。
“倒不如让她远走江湖。有柳怀之假死的证据在手,也不怕她还能掀起什么风浪。
“过个几年,再安排京中的安平县主病死,镇北侯府也就空有英名了。”
一番话说到了父皇心坎上。
他的帝王心术,我懂。
18
后来的事,你们都知道了。
她说她要还我一个更好的漠北。
她做到了。
她不用成为皇后,不用成为我的妻。
她用她自己的名,自己的姓,自己的铁血功勋。
就能灿如日月,光耀青史。
我想我也很骄傲,曾爱过一个这样不凡的女子。
愿她永宁。
愿漠北永宁。
愿我泱泱中华,山河永宁。
